還原集體回憶

看香港漫畫,看香港的八十年代

文:姚偉雄

記憶重組工程

有關漫畫昔日的種種,近年受到公眾的熱烈討論。因為我們相信,藉此可以尋找到一些集體回憶。不過,集體回憶不易講。

現時我們談「集體回憶」,往往很熱衷去暢談自己的回憶,將它與別人分享,期望獲得他人的認同。當大家一起身處在某時某地、一起經歷某事件的時候,一般人會假設他對那段歷史的了解,以至感受,應該與其他當事人相同。我們一起走過了香港的八十年代,可是,我們不能簡單地把某個香港人對八十年代的回憶,當作是一項香港八十年代的集體回憶。皆因平常人總會被自己身處的環境限制了視野,其所見、所想無可避免地變得個別化。例如,來自不同階級的香港人,對香港漫畫(下稱:港漫)的回憶,差別可以很大。中產人士談漫畫,大多不想提港漫,尤其是動作漫畫。因為他們居住及出入的環境都很高尚,治安良好,很少見到勞工打著赤膊、整天擔擔抬抬,或「飛仔」盤踞士多、球場童黨群毆。他們只覺得肌肉男的打鬥失實、無聊。香港薄裝動作漫畫被譏諷為「地盤佬」或沒學識的人的讀物。相比之下,四格小品被認為是題材健康、雅俗共賞,尤其是來自傳媒和文化界的輿論,會將過去的小品奉為漫畫的代表作及經典。筆者會記起,從前讀過《老夫子》、《史諾比》、《加菲貓》,卻總下意識地想忘掉《牛仔》。究其原因,筆者小時候出身勞動階層,無法投入穿白襯衫黑西褲這一個父親形象。

集體回憶之所以為「集體」,是基於它在社會上具普遍性。所以,要尋找漫畫的集體回憶,便需要以一個全面的角度,去審視漫畫與社會於歷史上的發展關係。下文有兩個分析部份。在第一部份「那些年,那些對香港漫畫的印象與迷思」,筆者把坊間對八十年代(以至現在)港漫的流行敘述,從三個層次:(1)漫畫本身的內容、(2)產業的製作模式和(3)宏觀的漫畫文化及生態,歸納為三條問題去進行討論。文章把那些敘述與當年香港人的一些共同經歷作出對照,診斷它們是否真的與大家的集體回憶吻合。接著的第二部份「漫畫•生活•香港故事」,進一步將港漫的「集體回憶」與香港生活的「集體回憶」連結。這部份會從社會文化分析出發,分別從(1)庶民生活、(2)消費文化和(3)媒體、流行文化傳播這三個層面,重新檢視港漫的特色與時代意義。下文筆者闡述的香港生活片段,包括港式飲茶的興盛、大眾消費和漫畫公司兼營報刊出版,幾許已為人所淡忘,於集體回憶鮮有提及,更加甚少有人會聯想到,它們與漫畫文化發展息息相關。就這些話題需要,文章不免集中討論港式薄裝漫畫[1],敬請留意。

那些年,那些對香港漫畫的印象與迷思

(1) 「香港漫畫都是『打打殺殺』,脫離現實?」

我們需要將這現象放在香港社會整體的時代背景裡去理解。七十年代《小流氓》(《龍虎門》前身)帶領動作漫畫崛起,其主題對應了當時香港治安不靖、小市民練武自保的處境。香港的功夫片,由李小龍到成龍的熱潮,也剛好在此時開始。武打電影一直是動作漫畫的重要參考素材。《李小龍》就是港漫經典之一。

回顧八十年代,動作漫畫與武打片有著微妙的平行發展。《龍虎門》裡有直升機、手榴彈甚至雷射炮,人物卻穿著古裝、以「神功」比拼。洪金寶執導的「福星」電影系列也將諧趣功夫片的橋段套用於時裝喜劇。在《皇家師姐》和《霸王花》電影系列,再槍林彈雨的場面,最後也是拳頭決勝負。香港漫畫產業和電影產業,也是從武打題材發跡,再擴展至其他領域。靈異漫畫不時加入動作元素,因為其製作班底源自動作漫畫。靈異電影如《殭屍先生》系列,有豐富的動作場面,原因是其演員多是拍功夫片出身。這年代的香港大眾都喜歡「打打殺殺」,分別只在於是看漫畫還是電影。「打打殺殺」未必符合現實,卻很符合港人的文化想像。

(2) 「工業化使漫畫產業走向式微?」

首先,工業化製作模式的確立,是符合七、八十年代的社會趨勢。七、八十年代是一個製造業的年代,港漫由家庭式製作再往前走的一步,自然就是工廠式生產。當時老闆首先考慮的是效率和產量,保持收入以養活公司,所以製作進行高度分工和流水作業。例如:繪畫分拆成十多個部份,「實景手」只畫實景,一般助理更是天天「畫風位」,或「剪衫花」之類。可是在這體制下,員工的收入提高了不少,不再如過往般足襟見肘。助理的收入甚至會比一般的主筆還要穩定,因為前者領取月薪,後者的工資是按稿件計算。香港漫畫製作自六十年代的草創期,由僅以糊口的小手藝,擴展到八十年代,成一個真正可長期營運的工業化產業,容納許多公司參與其中,以及培育出大量人材。

事實上,七、八十年代的工業化幫助了港漫的發展,然而於往後的九十年代,港漫行業並沒有隨時代轉變而去轉型。剛巧自八十年代以後,港漫行業的新血銳減,逐漸出現青黃不接。剩下的舊一批製作人,許多已經太習慣過去二、三十年來既有的出版形式、流程和畫法,認為無需改變。時移勢易,出版刊物的發展不能再是工業生產,而是創意產業。當漫畫行業也被定義為一種創意產業時,便沒有不求變的理由。

(3) 「港漫的類型非常單向?」

不少人覺得,大型漫畫公司主導了市場,它們為了賺錢,一味推出「打打殺殺」的題材。與此同時,人們也認為港式的薄裝漫畫,都是「打打殺殺」。

恰恰相反,這時薄裝漫畫的題材非常多元化,其中許多正是由玉郎機構和鄺氏這類大公司所開發的新故事、新書種。自《怪異集》面世,靈異漫畫如雨後春筍,新書數目直迫動作漫畫。綜合漫畫《玉郎漫畫》,銷量亦超越許多動作漫畫。愛情類有《愛情故事》、《情若無花不結果》,科幻類由《漫畫王》、衛斯理系列到各綜合漫畫短篇都有。而且,當時大公司敢於起用新人及測試新題材。馬榮成的《中華英雄》,最初有賴《醉拳》提供位置連載。[2]貴為大老闆的黃玉郎,容許甘小文把他的照片改圖惡搞,才有〈太公報〉這份破格絕作。假如當年鄺氏沒有讓新進的溫日良當《鬼書皇》[3]的監製,便沒有長篇魔幻系列〈我若為皇〉,香港靈異漫畫也許只有短篇集。

漫畫•生活•香港故事

(1) 薄裝周刊與飲茶文化

「為何香港漫畫總是薄裝?」這是常見的問題,但其實問錯了問題。因為如果人們都喜歡薄裝漫畫,便不會覺得這是問題。我們應該問的是,為何薄漫在八十年代,能讓廣大讀者受落。這與當時港式飲茶的興盛有密切關係。無論是一家大小,還是同事親友,只要是出外用膳,首先想到的就是飲茶。從前茶樓的門前,又總有一檔書報攤。飲茶由等位置,到等候點心車經過,慢慢的邊吃邊聊,短則一兩個小時,長則耗掉老半天。手提電子遊戲機Game Boy要在1989年才面世,智能手機更加未出現,要消磨時間,就只有閱讀。筆者曾在八十年代初目睹一名貌似上班族的男人,隨意就在書報攤買下十多二十份報紙、漫畫和娛樂雜誌,高興的「搬」著一疊書刊上酒樓,十分誇張。那年頭經濟蓬勃,酒樓旺市,書報攤也很賺錢。

薄裝周刊的出版形式也是與飲茶習慣吻合。邊吃邊看漫畫,數十頁以至過百頁的,是很難專注的去看完,看不完的話又要記著頁數,下次續看。最方便的做法,就是每次去飲茶,逐次給讀者三十多頁的新故事。其次,家庭聚會、聯誼,約大家飲茶,通常要等到每星期週末,那就是每星期一次。可是自九十年代起,飲茶文化開始衰落,年輕一代最想吃的是壽司。薄裝漫畫無法跟大眾的新生活習慣接軌,逐漸與社會脫節。

(2) 沒有框框,所以充滿可能

現在我們身處於一個「分眾社會」[4],漫畫似乎只是御宅族這「分眾」的嗜好。然而,八十年代的香港是「大眾社會」。上一段提到,我們常在酒樓、茶樓看漫畫。公公爺爺、叔叔舅父會買動作漫畫給小孩子看,還會一起看,女生也會拿來看。人們未必在意哪本是小品,哪本畫打鬥。大家坐在圓桌上,桌子之間亦沒有間隔,鄰桌的茶客也知道你在看什麼,很公開、透明,一點也不「宅」。再看當年的消費及閱讀習慣。上海理髮店是啟蒙小朋友閱讀漫畫的聖地,那裡的漫畫就是各式各樣新新舊舊的堆疊著。在酒樓門前的書報攤,漫畫書只是隨出版日期去順序排列前後位置。《老夫子》與《龍虎門》最實際的分別是,前者黑白印刷,但比較厚、比較耐看,後者則頁數較少,但有彩色。

若我們的思路困於當下的時空,便會對八十年代港漫的發展歷史產生許多誤解。類型的分類是有,但同時界線含糊,不少作品經常轉變路線,很有實驗色彩。這種曖昧,正是其精彩之處。介乎靈異與武打之間,包括有〈我若為皇〉,《怪談》的〈靈狐轉生〉和《靈幻小姐》等。《愛情故事》的〈紫羅蘭〉系列是談情裡有江湖故事,隨後的《大哥大》是江湖恩怨裡見羅曼蒂克。《愛殺》的情意和殺意,永遠糾纏不清。有多少人會記得,利志達的作品因早期連載於《小強漫畫集》而受人注目?有多少人會想到,草根豪邁的壽星仔,是以史諾比為藍本?又有多少人知道,甘小文的畫風,竟然是參考《老夫子》?其實現時像涇渭分明的各類書種,過去有著許多我們意想不到的淵源。

從以上可見,無論漫畫讀者和漫畫製作人,其實都不太執著於書的分類和讀者群的分野。正因如此,大眾是什麼書種都嘗試去看,同時製作人又什麼題材都嘗試去做。如是者,市場的消化能力和生產能力都不斷上升,整個香港漫畫文化朝氣蓬勃。這個八十年代,比人們回憶裡的那個八十年代,實質上是更加開放。那時港漫界和許多產業一樣,大批新力軍湧現,其年紀不過十多二十歲,很熱鬧、很有活力。加上市道好,新嘗試每每帶來可觀收益,「畫公仔」也能「畫出彩虹」,住豪宅、買保時捷。八十年代的港人,少年得志,一朝發達。相對於六、七十年代的憂患,這時我們心態樂觀,自信十足。

(3) 漫畫作為娛樂資訊媒體

這年代的大型漫畫公司有一個特色是,漫畫公司不限於出版漫畫,它還兼營其他印刷媒體。玉郎集團就是佼佼者,它曾透過收購或自行開發,出版高達二十一份報刊,包括《天天日報》、《玉郎電視》、音樂雜誌《新時代》、女性雜誌《青春》、娛樂雜誌《清新周刊》及《翡翠周刊》等。由此,漫畫公司與明星有強大的網絡連繫。《玉郎漫畫》每星期都找來當紅影視明星,黃玉郎親身做訪問,封面是他與受訪明星的漫畫化肖像,足顯他的人脈和地位。它的模式逐漸被相繼仿傚。《愛情故事》創刊號亦以譚詠麟專訪作招徠。《麗人》的「麗」,是紀念第一期的受訪女星李麗珍。一般靈異漫畫、愛情漫畫的封面和海報,也經常參考明星的造型,其功能相當於明星照和寫真集。《小強漫畫集》和《小強畫集》充滿荷里活電影和日本動漫畫的形象,當中邱福龍繪畫的「鹹蛋超人」和「異形」叫人嘆為觀止。在沒有互聯網的八十年代,這些印刷品都是寶物。再者,那時候港漫也跟隨香港影視文化,開始拓展台灣、東南亞和歐美市場,推出合訂本和英文版。黃玉郎就曾經為台灣讀者去製作了一本《國父畫傳》。由此可見,當時港漫也是港人引以為傲的一種娛樂文化。

小結

集體回憶叫人神往,也令人感到矛盾。一方面,回憶是生命的印記,我們希望證實自己記憶裡的人和事,是客觀地存在,因而努力找尋他人的共鳴。可是另一方面,回憶源自我們每個人的腦袋,它的本質本來就是相當個人的。回憶產生於一個個體的體驗,從一開始就是主觀。某人最深刻、最喜歡的漫畫,也許對大部份人來說其實意義不大,但對他自己來說它依然是最珍貴的,他仍然嘗試說服別人去認同他的心頭好。談回憶的出發點是抒發情感,處理集體回憶,則需要理性思考。這個課題很熱門,卻也令人很頭痛。

回憶呈現過去,但我們尋找集體回憶,並非純粹是為了認識歷史。我們認為有一些於舊日的事物、觀念和精神,很需要予以重現、延續和彰顯,當中我們關注的,其實是現在和未來。還原集體回憶,讓我們回想起香港和香港人的本色。八十年代是香港漫畫的輝煌年代,也是香港的輝煌年代。當年的港漫製作,既靈活多變、大膽嘗試,同時又執行力強、勤於實踐。曾幾何時,這些是香港人的優秀特質,是香港的優勢所在。但願談集體回憶,不止於緬懷過去,而是讓我們溫故知新,繼往開來。

註:
[1] 薄裝漫畫一般有三十四頁,十六開尺寸,即272x196mm。

[2]《中華英雄》故事首先於1980年在《金報》連載,1981年轉至《醉拳》連載後,逐漸為讀者所熟悉,最終在1982年尾,以雙週刊形式獨立出版。

[3]《鬼書皇》最初由洪永仁監製,其形式本來與同期的靈異漫畫集相似,每期連載數個短篇故事。此書在第十七期開始改由溫日良擔任監製,在第十八期開始改變出版形式,連載長篇故事〈我若為皇〉。〈我若為皇〉有別於一般靈異故事,其加入完整的世界觀和宗教觀,以及大量打鬥元素。

[4]分眾社會是指由多元小眾群體構成的,相對於單元的大眾社會而言。它的形成是對應全球資本主義的分散生產模式,消費市場及傳播媒體採取多元行銷策略,針對不同消費者喜好,使內容更加專門化,針對性更強,從而推動社會建立多元身份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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