延伸閱讀 - 黃湛森:樂隨時鐘轉

黃湛森:樂隨時鐘轉

「論音樂質素,美國歌曲無人可與倫比。創作、演奏、歌唱、錄音,都不是香港或上海所能望其肩背。粵曲不能與之競爭,時代曲也不是對手,不論人才和製作資金,都有絕對優勢。」

黃湛森,2003,《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:香港流行音樂研究 (1949-1997)》(50-52 頁 ),香港:香港大學。

* * * * * *

美國歌曲.支流漸大

另外一個在香港社會開始增加影響力的音樂支流,是美國流行曲。香港向來稱這些用英文唱出的舶來歌做「歐西流行曲」1,其實這些歌,真正來自歐洲的極少,幾乎百份之百來自美國;論音樂質素,美國歌曲無人可與倫比。創作、演奏、歌唱、錄音,都不是香港或上海所能望其肩背。而且分別明顯,即使不懂音樂人士初次接觸,就能辨別。除了因為語言的問題,稍會造成隔閡外,所向無敵,粵曲不能與之競爭,時代曲也不是對手,不論人才和製作資金,都有絕對優勢。

而且,這些美國歌曲所依附的電影,其視聽之娛,也不是國產或港產片可以企及 2。在電影院的七彩銀幕聽桃麗絲黛(Doris Day)引吭高歌《秘密的戀愛》(“Secret Love”),或冰哥羅士比(Bing Crosby)低哼細訴《白色聖誕》(“White Christmas”)情景,在優美抒情的管弦樂和輕鬆爽朗的節奏擁抱裏,誰不被這些歌曲感動?

選擇是多元的。斯文、奔放、典雅、粗獷,任從香港人挑選。既可以聽老牌歌王法蘭仙納杜拉(Frank Sinatra),也可以捧新秀貓王皮禮士萊(Elvis Presley)。如果瑪莉蓮夢露(Marilyn Monroe)唱《大江東去》(“River of No Return”)令人尷尬,亦有比提比芝(Patti Page)用《田納西圓舞曲》(“Tennessee Waltz”)使人陶醉。寫香港戀情的《愛是萬般絢燦事》(“Love is A Many Splendored Thing”)3,說美國黑人不平遭遇的《十六噸》(“Sixteen Tons”)4 ,催生樂與怒音樂時代的名曲《樂隨時鐘轉》(“Rock Around The Clock”)5,和推出南美新舞步「查查查」(Cha Cha Cha)的《櫻桃紅淡蘋花白》(“Cherry Pink and Apple Blossom White”)6,並排而列。如何挑選,悉隨尊便。什麼口味與傾向,都可以找到合心意歌曲。

五十年代前的香港社會結構,是殖民地商港的典型。社會大致可分三階層。上層是英國殖民主義者、政府高官、外資商行高層與一小撮華人商辦與富商。下層是傭工、文員、和佔大多數的勞動人口。中產階層絕不如
後來的強大,各階層的交往與流動不多,貴賤之分,明顯而嚴格,也很少溝通。所謂「中西文化交流」,並沒有接觸到大多數港人。中英雙語兼通,只是香港精英的專利,普通人不與。

但一九四九年大量移民湧入香港之後,英語漸趨普遍。當時,香港人的文化背景,仍然以農民文化為主 7。新移民之中,除了少數的資本家和專業人士,及少許商家外,絕大部份都是農村居民。他們的關注面,一般來
說,切身而務實;不像知識份子階層,喜歡思考較為抽象的大問題。「帝力於我何有哉」的心態,在中國小民心中,幾千年來絕少變更。移民不靠政府,只求自力更生;在香港的新環境裡,首要目標是努力生存。香港既
是英國殖民地,英文又是唯一法定語言,懂英文不但方便,而且大有實用價值8,自然能學就學。自己不能學,亦盡量鼓勵下一代學習。

進入英文書院肆業的移民子弟,到了五十年代中旬,已經有了數年的語文訓練,開始粗通英語,在殖民地教育制度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下,漸漸形成對英文文化的響往。莎士比亞或者高不可攀,但悅耳動聽的英文歌,卻平易可親,成為英文書院男女學生一時風尚。傳閱手抄最新美國流行歌詞,是當年同學間常見活動。另外令中學生成為美國歌曲熱心支持者的原因,是那時代青年社交,興起了「派對」(Party)熱潮。青年男女在舞會「派對」裏,互相結識,翩翩起舞,音樂正是美國最流行的「熱門歌曲」(Hit Songs)。有此一因,青春期的學生,自然對這類音樂,特別鍾情 9。「香港電台」與「麗的呼聲」的「藍色電台」,亦開始在點唱節目中,不時加入美國流行歌,於是本來只是主流旁的小支流,聲勢日漸強大。10

這現象,加深了粵曲的四面楚歌。此長彼消的大趨向,進一步惡化,美國流行歌曲亦自此埋下種子,到七十年代,影響了重新冒頭的現代粵語流行曲創作。

註:此文章的註釋編號略為改動

1「歐西流行曲」一詞,大概由電台興起。此詞本來不甚正確,但已多年沿用,因此積非成是。

2見李歐梵﹕“Shanghai Modern ﹕ The Flowering of New Urban Culture in China, 1930–1945”
(Cambridge, Mass: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99)頁 89 引王定光《上海門徑》評述當年荷理活電影與國產片,認為兩者製作費有天淵之別,因此成就差距亦大。

3此曲 1955 年獲奧斯卡金像獎,是同名電影(港譯名《生死戀》)主題曲。影片由威廉荷頓(William
Holden)、珍妮花鍾絲(Jennifer Jones)主演,在港取景。歌曲曾一度被外國人選為代表香港旋律,時在官式場合演奏。見簡而清、依達合著《一對活寶貝》之《香港市歌》(香港﹕創藝文化,1990 年),頁 69。

4《 十 六 噸 》 為 美 國 西 部 田 園 歌(Country and Western) 之 王 田 納 斯 福 特(Tennessee Ernie Ford)傑作,旋律沉鬱哀傷,用短調音階(Minor Scale)寫成,節奏凝重,和弦簡樸。曲詞道盡黑人傭工淒酸愁苦。結句“I owe my soul, to the company store”,令人感動。

5 比爾希萊(Bill Haley)及其彗星樂隊(“Comets”)1954 年的傑作。原是“The Blackboard Jungle”電影主題曲。這首歌節奏和黑人 boogie–woogie 音樂完全無殊,而旋律也非常近似貝西伯爵(Count Basie)的《紅色蓬車》(“Red Wagon”)。但居然吸引到全世界青年人注意,令「樂與怒」(Rock and Roll)音樂時代,自此開展。

6「查查查」(Cha Cha Cha)舞步源自南美,以四拍一小節的音樂伴奏。速度中等,約每分鐘 88 拍,和人類脈膊跳動節奏相近。步法以踏步為主。《櫻桃紅淡蘋花白》在五十年代有器樂版唱片,由小號領奏,首句在第四音任意延長,引人注意,很受青年歌迷歡迎,成為 Cha Cha Cha 舞名曲。 7 參看陸鴻基﹕《香港歷史與香港文化》。見冼玉儀編﹕《香港文化與社會》(香港﹕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,1995 年),頁 72。

8試舉一例﹕當年在港當「皇家警察」,能以英語會談的,有俗稱「紅膊頭」的紅色肩章以資識別;此外另有津貼。升級機會亦比不懂英語的同袍略高。

9本文作者,正是五十年代的「番書仔」(讀洋書少年),對同學當時行徑,知之甚詳。

10見黃志華訪問香港著名音樂主持人耆老郭利民(Ray Cordeiro)《香港唱片商會特刊 1987》。

黃湛森,2003,《粤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:香港流行音樂硏究(1949-1997)》(50-52頁),香港:香港大學。


下載〈延伸閱讀 - 黃湛森:樂隨時鐘轉〉的PDF檔

無障礙網頁守則 (打開新視窗)